报任安书(二)

司马迁

       夫仆与李陵，俱居门下（都出入宫门之下，同朝为官之意），素(平素，平常)非能相善（相好）也。趣(取)舍异路，未尝衔（含；用嘴叼）杯酒、接殷勤之馀欢。然仆观其为人，自守(自守操节)奇士，事亲(双亲，指父母)孝，与士信，临（面对）财廉，取予（舍）义，分别（分别长幼尊卑）有让(礼让)，恭俭下人（自甘人下），

       译文：我和李陵，都在朝中为官，平常未能相交友好，取舍不同路，不曾有过衔杯饮酒、接洽殷勤的充分欢欣。但我观察李陵的为人，是一位自守操节的奇士，事奉父母孝顺，与朋友诚信，面对钱财廉洁，取舍仗义，能分别长幼尊卑有礼让，恭敬节俭自甘他人之下，

       常思奋不顾身，以殉(献身)国家之急（难）。其素所畜积（修养）也，仆以为有国士之风。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（考虑），赴公家（国家）之难，斯已奇（特殊，罕见）矣。

       译文：总想奋不顾身，来献身国家的危难。李陵平常所修养的品德，我认为有国士的风范。(作为)人臣出于万死不顾一生的考虑，勇赴国家的危难，这已是很特殊的了。

        今举事（行事）一不当，而全躯（保全自身）保妻子之臣，随而媒孽（酶孽，酒曲。引申为扩大，夸大）其短(短处，过失)，仆诚私心痛之。且李陵提（率领）步卒不满五千，深践戎马（代指匈奴）之地，足历（到达）王庭（单于住地），垂饵虎口，横（勇）挑强胡(强悍的匈奴)，

       译文：如今做事一有不当，而(那些只顾）保全自身保护妻儿的大臣，随即就夸大他的过失，我确实(感到)心痛。况且李陵率步兵不足五千，深入匈奴阵营，足迹到达单于驻地，如在虎口垂挂诱饵，勇敢挑战强悍的匈奴大军，

       卬（áng仰攻。李陵军被围在山谷中，匈奴军居高临下，所以李陵军是仰攻）亿万之师，与单于连战十又余日，所杀过当（超过自己兵数），虏（敌人）救死扶伤不给（不及）。旃裘（zhān qíu兽毛制做的皮衣，代指匈奴）之君长咸(全，都)震怖，乃悉(全，都)征其左右贤王，举（发动）引弓之人，一国（一国之兵）共攻而围之。

       译文：仰攻亿万敌军，与单于连续作战十多天，所杀敌人超过自己军队的数量，敌人救死扶伤都来不及。匈奴的首领都震惊害怕，于是征调左右贤王的全部兵力，发动拉弓射箭的人，用一国的兵力共同攻击而围剿李陵。

       转斗（战）千里，矢尽道穷（箭尽路绝），救兵不至，士卒死伤如积。然陵一呼劳（疲劳）军，士无不起（奋起），躬自（亲自）流涕，沬（huì洗脸）血饮泣，张空弮（quān弓弦。空弮，没有箭的弓），冒白刃（雪白的刀刃），北向争死（拼死）敌。

       译文：(李陵)转战千里，箭尽路断，援军不到，士兵死伤如山堆积。然而李陵一呼疲惫之军，士兵无不奋起，各自落泪，以血洗面，饮泪入口，拉空弦，冒利刃，向北争着与敌人拼死。

       陵未没（覆没）时，使有来报（有使者来报战况），汉公卿王侯皆奉觞（捧杯）上寿（向长辈祝寿，这里是祝贺之意）。后数日，陵败书闻（书闻陵败），主上为之食不甘味，听朝不怡（乐）。大臣忧惧，不知所出（从何而出）。

       译文：李陵的军队没有覆没的时候，有使者前来报告(战况)，汉朝的公卿王侯都捧杯祝贺。之后几天，从奏书闻知李陵兵败，皇上为此食不甘味，上朝听政也不高兴，大臣们担心害怕，不知所措。

       仆窃不自料（估量）其卑贱，见主上惨怆（悲）怛（dá悲苦）悼，诚欲效（献）其款款(诚恳）之愚（愚见，不高明的见解）。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（这里指军中的将士）绝甘分少（拒绝好吃的，分东西要少的），能得人（指士兵）之死力（拼死效力），虽古之名将不过也。

       译文：我私下并未考虑自己的卑贱，看到皇上悲伤痛苦，确实想献上自己诚恳的愚见。我认为李陵平常对待将士(总是)先人后己，能得到士兵的拼死效力，即使古代的名将也比不过。

       身虽陷败，彼（句首语气词）观其意，且（尚，还）欲得其当（适当之机）而报（报效）于汉。事已无可奈何，其所摧败之功，亦足以暴（显露）于天下矣。仆怀（内心）欲陈（陈述）之，而未有路（门路，这里指机会），

       译文：虽然兵败身陷匈奴，看他的心意，还想寻得适当的机会而报效于汉朝。兵败的事已经无可奈何，(但)他所摧败(敌军)的功劳，也足以彰显于天下了。我心中总想陈述此事，却没有机会，

       适会（恰逢）召问，即以此指（旨，意图），推言（推论）陵之功。欲以广（宽慰）主上之意，塞睚眦（yázì怒目而视）之辞。未能尽明（完全说明白），明主不晓（理解），以为仆沮（败坏，中伤）贰师（指贰师将军李广利），而为李陵游说（辩解）。遂下（下狱）于理（大理司，掌刑狱之官）。

       译文：恰逢（皇上）召见询问，(我)就以此心意，推论李陵的功劳，想来宽慰皇上的心，堵塞(对李陵)怨恨的言辞。我没有能够完全说清，皇上不理解，认为我在诋毁贰师李将军，从而为李陵辩解。于是(把我)下狱到大理司。

       拳拳（忠诚恭谨的样子）之忠，终不能自列（罗列，陈述），因（因而）为（定为）诬上（欺骗皇上），卒（最终）从（听从）吏（指法吏）议（判决）。家贫，货赂（财货）不足以自赎。交游（朋友）莫（无人）救视（救援探望），左右亲近不为一言。身非木石，独与法吏为伍，深幽（囚）囹圉（牢狱）之中，谁可告愬(诉说)者！

       译文：(我)诚挚的忠心，始终不能自我表白，因而被定为欺君的罪名，最终服从了法吏的判决。我家境贫寒，钱财不够自己赎身，朋友(也)无人救援探望，左右近臣(更)不为我说一句话。我自身并非木头石块，独自与法吏在一起，深囚牢狱之中，痛苦能与谁诉说呢！

       此真（确是）少卿所亲见，仆行事（遭遇）岂不然乎？李陵既生降（活着投降），隤（tuí毁坏，败坏）其家声（家族声誉），而仆又佴（èr放置）之蚕室（指密封之室，因受宫刑人怕风，所以室内温暖严密。指受宫刑的牢狱），重（复，又，更）为天下观笑。悲夫，悲夫！事未易一二（逐一，原原本本）为（给）俗人（世人）言（解释）也。

        译文：这些正是少卿亲眼见到的，我的遭遇难道不是这样吗?李陵已经活着投降了，败坏了他家族的声誉，而我又被投到牢狱，更被天下人耻笑，可悲啊！可悲啊！这些事情是不容易逐一向世人解释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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